吳嘉寶 1996.6.30
當我一面翻著簡敏男的作品,一面聽他用那閃爍的眼光和熱切的語調訴說著,他是如何狂熱地愛著臺灣這塊土地,他對拍攝玉山又是如何的全心投入的時候,心中憂喜參半之情,不禁陣陣湧上心頭。是的,在這塊土地上,瘋狂愛上一個理想,為了實現理想計使賠上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傻瓜、呆子,絕對不只有你,我倆三人而已。
事實上,自時序進入 1990 年代以來,在通稱報導攝影的街頭攝影的風尚退燒之後,臺灣島內的攝影情事,似乎就開始流行(甚至逐漸幅成:崇拜、景仰、歌頌)那些不惜犧牲一切,全心投入一項「偉大攝影工程」的攝影家。於是「某某人花了多少人、住在那裡(通常物質條件是多麼糟的地方)終於完成了一個特定題目的攝影計畫」之類的「美麗傳說」,就經常成為攝影青年間茶餘飯後的助談。
抱著犧牲一切,全心投入攝影創作的這種現象,本是臺灣攝影文化演進過程中,針對臺灣第一、二代攝影家對攝影創作的半業餘心態,或是界定報導攝影與街頭攝影之間實質真相的差異時的一種反省與實踐,原是可喜可貴的。但在凡是都容易變質的社會中,不出幾年,從人口中談論的「偉大攝影工程」的內容,漸漸地變成了:誰為了拍設如何艱難(通常是常人不可能完成)的題材,總共花了多麼大量的的軟片、為了整個攝影計畫累計總共走了多少公里…等等數量與規模的內容。換句話說,攝影家所需投入的攝影計畫所需人力、物力與時日的「規模與計量的可觀性」,開始取代了人們對最終攝影作品的藝術內涵的關心。而,為此攝影計畫所投資的物力與人力的龐大與困難度甚至聳人聽聞與否,就理所當然的成了評定攝影家此舉是否成功的主要指標。至於作品本身的藝術生命?就不是大家想去關心的了。
非常不幸的是,以如此觀念進行著龐大攝影計畫的攝影家,這一、二年來在臺灣真是不知凡幾。
其實,只是如此提醒,相信對大部分觀者而言,要從最終的攝影成果中分辨那些攝影家的作品具備藝術成就、那些攝影家的只是徒具攝影工程的規模與形式而已,並不太難。
但是,這其中也往往有一些容易讓我們(甚至攝影家本身)產生價值混淆的;但是那些以自然生態為主要被攝對象的攝影計畫。亦即;這些人的作品,其作品實質達成的藝術成就和作者所強調、樂道的:「攝影計畫的規模與攝影成果所涵蓋生態實情的完整性與困難度」,往往讓觀者不知道應該用「這是(自然或社會)生態報告書的角度,亦或應該用這是攝影藝術創作」的角度,來評價他辛苦的攝影成果?畢竟,兩者存在的價值標準的所在是截然不同。
我們知道,以商業或傳播(生態報告書)為主要目的的影像,也許的確可以用:「我來了、我看見了、我拍到了」的心態與方法,來完成攝影工作。每一張影像的價值的評斷標準往往也是珍奇、艱難度為指標。每一個攝影工程的成就,更以其總體內容對生態實情記錄的涵蓋面是否完整為依據。
在這樣的標準下,要來評價這些攝影作品,最容易出現的一句話便是:「這樣難著一面的畫面(或物種)能拍到就誠屬難能可貴了,還有什麼好挑惕的?」。問題是:畢竟攝影家最終所追求的不外是「藝術成就」,不僅絕不應該以作品製作時耗費的資源總量來計算,也更不應該是一攝影現場的其顯、艱難或鏡頭記錄物種的珍貴程度來評價的。
至明的是,攝影藝術作品的藝術價值與成就,應該在乎,作品本身或作品群整體是否孕育著、散發著能教觀者感應或進而引發觀者更進一層思考的:在被攝體,在作者、在媒體身上特有的豐富「生命與感情」有多少?
因此,不論你拍的是自然、是人、是族群,如果你的作品所能呈現的,僅只是實物、實景、實情忠實記錄之類「具象的外在景觀」,甚至僅只是這些景觀的珍奇度而已,那就是「生態報告書」。而且我們也知道,那些在世界攝影史為後人稱頌傳揚、具備極高藝術成就的「生態報告書」,莫不都是那些已經超越「物象忠實紀錄」的層次,作品本身或作品群孕育著豐富的「生命與感情」的「生態報告」。
為甚麼在臺灣這麼不容意見到「孕育豐富的生命與感情的生態報告書」?對此,我常思考,這些全心投入攝影創作的攝影家,會部會因為過分的在意別人對自己(或者多少有些自憐地用另一個我來在意現在這個我)所進行的攝影工程得浩大與艱難度的驚羨眼光(因為大家所傳揚稱頌的正式這個標準),而忘了一些藝術創作上最應注意的本質性問題?
如果對影像對人類視覺行為、對攝影、對傳播、對藝術的本質能認識,了解更多一點,他們是不是可以在創作的過程中節省更多的資源與時日?即使在耗費等量資源的前提下,是不是至少也可以達成更高的藝術成就?這樣的思考,其實正多少顯現了:「臺灣的高等教育體系中缺乏攝影(或言影像)教育,是多麼折損國家有無形的資源」的事實。
簡敏男的作品,正式這種令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典型。
憂的是:我實在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向簡敏男這樣的;又一個熱血青年,因為明顯偏差的攝影觀,而將原本美好的人生與家庭生活,浪費虛擲在本來可以避免的攝影方向上。就像那些我門所知道的已經發生案例一樣。喜的是:和眾多過去以臺灣高山生態林相為創作題材的攝影家的作品相較起來,(也許是得住在玉山上長期工作之便)簡敏男的玉山有著明顯的與眾不同。除了生態記錄實質內容的涵蓋範圍較廣、所呈現玉山的面貌比較豐富之外,簡敏男的玉山作品群中也有為數不少的作品,已經超越了單純的記錄而散發著豐富的「感情與生命」力。這也正是為什麼個人認為,簡敏男的作品毋寧是相當刺激我們思考的原因。亦即是:對簡敏男的這些攝影作品,我們到底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閱讀?是生態報告書?還是攝影藝術作品?
事實上,對簡敏男玉山作品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並不是那些雄偉磅礡的大山氣勢,而是讓我們能感應、體會到的、玉山的那極其溫柔、和煦有如慈母風範般的包容能量。似乎就連那圍繞著那山頭打轉的星星,也像他的兒孫在堂前嬉戲般的被玉山的愛包容著。簡敏男的玉山似乎就這樣,一面包容、供應著一切生態的所需,也一面以他純真樸實的面貌在簡敏男的鏡頭前面與天、與時的精靈共舞生命的章曲。
非常可惜的是,畢竟簡敏男的作品仍然有許多屬於「晨昏定省」式的生態記錄報告。這的確相當程度混淆了我們為「簡敏男這個人」和他的作品群到底是生態保告?還是攝影藝術作品?所能做的定位。因為他的作品群所呈現的,就正界乎兩者之間。
所幸,在攝影藝事上簡敏男就像尚未日出的山頭殼,還十足的年輕。對簡敏男而言,在攝影藝術道路上不知還有多少無限的可能,還在遙遠的彼方等著他奔向前去。而更幸運的是,就在這樣的出發前夕,簡敏男不僅已經有著諸多的攝影巨擘前輩啟蒙指引,簡敏男自己藉著安瑟•亞當斯(ANSEL ADAMS)的作品集就能領會道理的敏銳領悟力更是令人羨慕。
衷心祝福:簡敏男在藝術創作這條艱困的道路上勇敢地堅持下去。更衷心期盼:簡敏男在藝術創作路上不僅隨時思考如何將熱情、感動、生命與情素注入作品之中,更隨時思考:「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要去哪裡?」。
刊載於:「白雲之上」簡敏男攝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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