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寶 1991.2.12
在全國上下只見眼前三寸近利、全民瘋狂追逐金錢、臺灣以「貪婪之島」名聞全球的今天,如果有人想要以遠見行事,事先投下巨大的人力物力來做無法預知後果的大事,這人不是腦筋短路就是有著過人的膽識。「印刷與設計雜誌」在臺灣現今的景況下,竟然大膽籌劃出版一套四本、包括了設計、攝影、廣告、包裝的創意年鑑,正是這種情境的最佳寫照。
筆者有幸參加其中攝影年鑑的作品審查,得以一窺臺灣專業攝影界的最新實態,實在是百感交集。尤其筆者曾經負責「百年臺灣攝影史料整理工作小組」的全程工作,痛切的嘗過缺乏史料、無法補滿歷史空白的滋味,深深知道任何一小片段的史料對每一個社會的未來發展都是無比的重要。
這本攝影年鑑,不但刊載了一九九○年絕大部分臺灣專業攝影家的代表作品更包括了這些攝影家的個人履歷資料,這樣的工作無疑是為攝影界做了一次最新、最徹底的戶口普查。
身為臺灣專業攝影界的一分子,筆者除了要深深的感謝「印刷與設計雜誌」這個無量功德外,更要為我們攝影界長期以來一直無法凝聚力量成就此事而汗顏不已。
值得慶幸的是,在這次「普查」中幾位評審一致的發現攝影界已經出現許多足以蓋盡「前浪」的「後浪」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後浪絕大多數都只有高商畢業、不曾出國留學、而且是出身中南或東部的鄉下。反倒是那些留日、美或出身香港小有名氣的「前浪」和「中浪」的作品,不論是工作上的或自己的創作,畫面所呈現的影像結構總是讓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個現象對那些熱愛攝影、卻又苦於沒有經濟能力出國的年輕人來說,無疑是最大的鼓勵。對那些出了國留了學,卻又急功近利的只學皮毛,不願徹底思考影像的本質,除了攝影技巧其它一概不理的人來說則無疑是最大的警惕了。
這些令人刮目相看的後浪,共通的特點就是都對「光線比較敏感」,他們都擅長利用光線在畫面上經營出感人的時間、空間或特殊的氛圍。而這不正是攝影的本質麼。
可惜的是這些傑出的後浪為數不多。亦即,時下臺灣專業攝影家最大的通病,就在普遍的「對光影缺乏優雅豐富的感性」。不但對光線與時空特性問的關係普遍缺乏了解,對光線如何影響影像的基本要素、如何影響影像的抽象符號也少有認知。複合光源採光的畫面中各光源間的缺乏適當照明比例的作品尤其多見。
仔細的思考起來,這個現象可能要歸因於我們的專業攝影家,在成長過程中大多是從相機操作和技巧變化進場,大腦本質本來就偏向左腦思考型,再加上日以繼夜的工作、工作、再工作,攝影棚裡便是生活的一切。生活經驗如此單調、貧乏,對他們要求豐富的光影的感性也許反而是一種苛求。但這豈不也是胸有大志的年輕攝影朋友應該自勉的。
其次,我們在應徵的作品中環看到的另一個更嚴重的病徵是,我們專業攝影家普遍的、明顯的、缺乏視覺構成(構圖)的基礎概念和能力。這種病徵其實源出於他們普遍的對線條、塊面在視覺力場中所扮演的角色缺乏認識,對色彩平衡的感性明顯不足,對物體的質地和視覺觸感也沒有神經。這些我們只要從作者如何處理畫面的留白,看看視框在影像中所占地位的積極程度,以及背景、前景使用怎麼樣的素材便可略窺一二。
這樣嚴重的問題,可能正是我們的攝影家總是不願在藝術本質或影像認知上投資時間進修,工作上遇到問題,總是吃鴉片般的隨手拿一本黑皮書或瑞士攝影年鑑參考模倣,長期累積下來所必須面臨的後果。
攝影家不願進修學習、所以不擅、因此不敢、最後不會構圖,因此必須事事仰賴美術指導決定畫面構成,所謂攝影家最後只淪落成隨時可以由第三者取代的相機和測光表的操作人。因此不但 AD 看輕攝影,連客戶也看輕攝影,每個人都認為攝影是不須思考、也不會思考的族群。整個廣告預算所得分配到攝影手上的,自然也是最低、最差的。
正因為所得明顯的比別人少,所以要花更多的時間加班工作,所以沒有多餘的時間到不同的時空中豐富自己的生活經驗、培養更優雅的感性,更沒有時間進修學習補自己的不足......,這種惡性的因果循環正是臺灣所有專業攝影家的惡夢所在。
第三,在所有的作品中商品攝影的乎均素質比較高,風景攝影和人像攝影的則較弱。尤其人像攝影的作品普遍的都讓人連想到日本、美國或歐洲的幾本服裝雜誌。比較可喜的是風景攝影方面出現了許多利用特殊尺寸的作品,成績也頗有可觀。
第四,所有的作品大多缺乏亮部的層次和與質感。這點固然可能是攝影家採光的問題,但是長期以來國內彩色沖洗的品質低劣早已是不爭的事實。攝影家指責沖洗的品質,業者別說一分錢一分貨,攝影家不願付好價錢當然不應奢求品質。這又是另外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了。
以上這些問題,正顯露出國內攝影界軟體嚴重不足的問題。早年大家總認為臺灣的專業攝影不如人是因為器材不夠先進。現在攝影棚印刷廠要什麼有什麼,成績仍然差人一截,究其原因就不外乎攝影家和他的上下游工作夥伴在觀念和創造力方面的素質的問題了。這些問題也許是任何社會從貧窮急速發展成富裕杜會所必須經驗的過程這,就是一九九○年臺灣專業攝影界身體檢查的總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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